[案件]
男方王某與女方姜某訂婚時,王某的父親許諾:結婚時給他們蓋三間新房,歸他們所有。婚后,姜某夫妻已經住進此房,但未辦理產權過戶等任何手續,不久,王某的繼母提出房屋屬于夫妻共有財產,王某之父無權自行處理,以本人不同意贈與為由,要求將所贈房屋收回。為此,姜某找王某之父,要求將所贈與的房屋過戶來兌現承諾,可王某之父只認可房屋永遠是他們的,卻說啥也不同意過戶,為避免日后風波,姜某將王某之父告上法庭,要求法院判令房屋歸他們所有,并立即辦理過戶手續。
[分歧]
此案如何判決有兩種意見:
一種意見認為此贈與可以撤銷,其理由有三:一是按照《合同法》第一百八十六條規定,贈與人在贈與財產的權利轉移之前可以撤銷贈與。具有救災、扶貧等社會公益、道德義務性質的贈與合同或者經過公證的贈與合同,不適用前款規定。因此贈與合同是諾成合同,贈與人與受贈人達成協議后并不立即發生法律效力,只有在雙方達成協議并轉移財產權利后,合同才能生效。本案中的贈與屬于財產權利轉移之前,依法可以撤銷。二是《合同法》規定,房產屬于不動產,在辦理贈與時必須到房產管理部門辦理登記手續,進行過戶;否則,屬于無效贈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以下簡稱《若干意見》) 128條規定:公民之間贈與關系的成立,以贈與物的交付為準。贈與房屋,如根據書面贈與合同辦理了過戶手續的,應當認定贈與關系成立;未辦理過戶手續,但贈與人根據書面贈與合同已將產權證書交與受贈人,受贈人根據贈與合同已占有、使用該房屋的,可以認定贈與有效,但應令其補辦過戶手續。本案受贈人雖已根據贈與合同占有、使用該房屋,但既沒有辦理過戶手續,贈與人又沒有根據贈與協議將產權證書交與受贈人,此贈與行為屬于無效贈與,因此可以撤銷。三是所贈房屋屬于王某之父的夫妻共有財產,只經夫妻一方同意,另一方有權予以撤銷。
另一種意見認為,此贈與不能撤銷。理由是:《合同法》第一百九十二條規定,受贈人有下列情形之一的,贈與人可以撤銷贈與:(一)嚴重侵害贈與人或者贈與人的近親屬;(二)對贈與人有扶養義務而不履行;(三)不履行贈與合同約定的義務。可見,本案中不存在適用撤銷情形的法律條款,贈與不能撤銷。另外本案中王某之父在合同中所附的條件對方已經履行,附條件的贈與合同其贈與財物和所附條件是對等的,必須雙方共同履行才符合公平、正義原則,既然姜某已滿足了王某之父婚前承諾所附條件的要求,該承諾則具有法律效力而不能撤銷。本案所贈與的房屋雖未過戶,但從辯證推理的角度看,也屬于不可撤銷之列。
[評析]
筆者同意第二種意見,其理由涉及以下幾個方面的法律關系問題。
一、涉及附條件的贈與合同其條件成就與否與法律效力的關系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六十二條規定:“民事法律行為可以附條件,附條件的民事法律行為在符合所附條件時生效”。《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四十五條第一款規定:“當事人對合同的效力可以約定附條件。附生效條件的合同,自條件成就時生效。附解除條件的合同,自條件成就時失效”。在附條件的贈與中,條件與贈與是相互依存的,條件的成就與否直接關系到贈與的生效或解除。本案中,王某之父以姜某與王某結婚為條件的贈與行為,就屬于附條件的贈與。這種贈與,贈與人與受贈人雙方都有各自的權力和義務,一方履行了義務,就有要求對方履行義務的權力,王某之父贈與姜某的房屋以姜某與其兒子結婚為條件,如果姜某拒絕與王某結婚,也就是在受贈人沒有成就贈與人設定的贈與條件或沒有履行贈與人設定的特定義務的情況下,則該贈與行為即使已經成立但仍不具有法律效力。也就是說,姜某所占有王某之父的房屋即失去法律依據,構成不當得利,應承擔返還義務。事實上,姜某履行了結婚的條件,如果對方不兌現承諾,不但違背了合同條款,而且違背了誠實信用的原則。因此,附條件的贈與只能在對方履行所附條件之前撤銷,而不能在對方履行所附條件之后撤銷。尤其是以結婚為所附條件,該條件具有人權與道德的雙重價值,和其他條件的可撤銷性完全不同,因此,在姜某已履行王某之父贈與所附條件后,王某之父的贈與不能撤銷。
二、涉及贈與財產為夫妻共有的,只經夫妻一方同意,具不具有法律效力的問題。從本案的贈與行為看,王某之父是一家之主,他的承諾,完全能夠代表男方家庭的意見,善意第三人姜某完全有理由相信這是王家真實意思的表示。這種認識符合家事代理制度的基本法理。符合民法通則誠實、過錯原則的立法精神,與家事代理權中所認定的夫妻因日常事務與第三人交往所為法律行為,視為夫妻共同的意思表示,并由配偶他方承擔連帶責任這一制度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因為夫妻之間的特殊身份關系決定其對外形成表見代理權的一般概念,對夫妻一方之行為后果,他人有理由相信為夫妻雙方的共同意思表示,因此夫妻另一方不得以不同意或不知道為由進行抗辯。這對于及時合理地解決糾紛,保護善意第三人的利益具有重要意義。所以,不但我國,許多大陸法系國家對此都有規定,如《日本民法典》第761條規定:“夫妻一方就日常家事同第三人實施了法律行為時,他方對由此而產生的責任負連帶責任。但是,對第三人預告不負責任者,不在此限?!卑凑毡硪姶頇嗟囊幎?,王某之父不享有對此贈予合同的撤銷權。
三、涉及需要運用辯證推理的問題。辯證推理又稱實質推理,是指在兩個相互矛盾的都有一定道理的陳述中選擇其一的推理,是在缺乏使結論得以產生的確定無疑的法律前提下進行的推理。
一般適用于以下情況:
一是對案件的事實及其法律后果法律沒有明文規定,且對如何處理此案存在著不同的乃至相互矛盾的理由。屬于立法者沒有預見或不可能預見到的情況出現在法官面前,對處理案件所存在的不同理由和方法,需要法官從中做出選擇。
二是法律雖有規定,但只是原則性的、模糊的,以至可以根據同一規定提出兩種或多種對立的處理理由,需要法官從中加以判斷。
三是法律規定本身是矛盾的,存在著兩種相互矛盾的法律規定,同樣法官需要從中加以選擇。
四是法律已有規定,但由于新的情況出現,適用這一規定明顯不合理,即出現合法與合理的沖突。
根據上述原則,由于缺乏必要的確定的大前提,而無法使用形式推理,法官必須依據一定的價值觀和法律信仰對兩種或多種理由、方法加以比較后做出選擇。這就需要法官從政策、公理、公共道德、習俗等方面出發,綜合考慮與平衡,最終在相互沖突的價值之間確定處于優先地位的價值。
本案中,適用《合同法》第186條關于 “贈與人在贈與財產的權利轉移之前可以撤銷贈與”的條款,所贈房屋符合可以撤銷的規定;如果適用《合同法》第四十五條關于“附生效條件的合同,自條件成就時生效”的條款,所贈房屋則不能撤銷,雖然兩者的法律后果是矛盾的,但后者說明,附生效條件的贈與房屋,自條件成就時,可不具備必須過戶的法定條件則已產生法律效力。
因此,將兩者聯系起來看,則應認定,涉案所贈房屋是不可以撤銷的。另外,按照《若干意見》128條的規定衡量,本案中的贈與物已經交付和接受,被贈與人已實際占有和使用所贈房屋,只是按贈與房屋的法定條件看,沒有將房屋的產權證書交與受贈人。如果按照本法條分析,贈與合同尚未全部履行,屬可以撤銷之列,但從本案的具體情況分析,姜某與王某結婚后,已成為王家的家庭成員之一,產權證書由誰保存屬于內部家務問題,不應影響贈與效果。兩者,從家庭成員相互信任和諄樸的農村風氣看,這又是一種親情質樸的體現,因此,從法律的真實應當最大限度地接近客觀真實的角度看,這種贈與符合贈與行為已經完成的法定條件,應當適用不可撤銷的法律條款。根據上述事實和法律依據,法院對此案做出了王某之父關于房屋的贈與合同有效,需依法予以兌現,并限期辦理過戶手續的判決。
這一判決,與法有據,與理相合,得到了雙方當事人的理解與贊同。目前,農村很多家庭為了給兒子娶媳婦,婚前答應對方很多條件,婚后常以種種理由不予兌現,造成了家庭矛盾,傷害了家庭成員的感情,影響了家庭和睦,通過審判活動,按照上述法律關系予以調整,從法律層面抵制不良風氣,倡導誠信原則,對提高全民素質,建設和諧社會無疑具有積極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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