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要旨】

名義股東與實際股東的認定是司法實踐中常見的問題，法院應當堅持實質大于形式的判斷原則，即原則上以名義股東為合法股東，但他人能提供有效證據的，則認定他人為實際股東。在判斷的具體標準方面，要求確認自己為實際股東的，其應當提供(1)證明曾委托名義股東代為出資的證據;(2)實際的付款憑證;(3)參與公司管理和分紅的證據。登記股東為了反駁對方的主張，也可以提供自己實際履行出資義務的證明等證據。綜上所述，當事人不是工商登記的股東，但其主張自己為實際出資人，登記股東為名義股東的，法院可以從以上方面綜合進行認定的，如果其不能提供有效證據證明實際出資的，則應當以登記股東為實際股東。

孫某某等與上海協通建設發展有限公司股東名冊記載糾紛案

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

民事判決書

(2012)滬二中民四(商)終字第193號

上訴人(原審原告)孫某某。

上訴人(原審第三人)何某某。

委托代理人封神鷹，上海市慧眾律師事務所律師。

被上訴人(原審被告)上海協通建設發展有限公司。

法定代表人朱某某。

委托代理人于某某、周某。

上訴人孫某某、上訴人何某某因與被上訴人上海協通建設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協通建設公司)股東名冊記載糾紛一案，不服上海市嘉定區人民法院(2011)嘉民二(商)初字第607號民事判決，向本院提起上訴。本院依法組成合議庭公開開庭對本案進行了審理。上訴人孫某某，上訴人何某某的委托代理人封神鷹，被上訴人協通建設公司的委托代理人周某到庭參加訴訟。本案現已審理終結。

原審法院經審理查明：協通建設公司前身為上海協通建筑工程公司，于1993年1月15日經上海市嘉定縣工商行政管理局核準設立，注冊資本人民幣120萬元(以下幣種均為人民幣)，系集體所有制企業，主辦單位系上海協通(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協通集團公司)，1993年10月15日上海協通建筑工程公司更名為上海嘉定建筑發展總公司協通建筑公司，注冊資金變更為500萬元。1997年12月，上海嘉定建筑發展總公司協通建筑公司變更為協通建設公司，注冊資本變更為2,000萬元，公司類型由集體企業變更為國內合資的有限責任公司，登記股東為協通集團公司(認繳出資1,020萬元)、上海協通房產責任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協通房產公司，認繳出資300萬元)、張某(認繳出資300萬元)、何某某(認繳出資200萬元)、楊某某(認繳出資180萬元)。根據上海嘉華會計師事務所于1997年12月26日出具的嘉華驗(1997)1214號驗資報告，各股東出資款已繳納，其中何某某出資款200萬元由上海通明貿易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通明貿易公司)支付，楊某某、張某的出資款由通明貿易公司、上海通裕針織有限公司以及上海嘉定建筑發展總公司協通建筑公司支付。

1997年12月8日，協通建設公司5名股東簽訂章程一份，章程第十七條約定：“股東之間可以相互轉讓其全部出資或者部分出資。股東向股東以外的人轉讓其出資時，必須經全體股東過半數同意，不同意轉讓的股東應當購買該轉讓的出資。如果不購買該轉讓的出資，視為同意轉讓。經股東同意轉讓的出資，在同等條件下，其他股東對該出資有優先購買權。”當日，協通建設公司就選舉董事會及監事會成員形成決議。該決議及章程中“何某某”的簽名非何某某本人簽署。公司成立后，何某某未以股東身份參加股東會，也未參與公司盈利分配。2010年1月6日，協通建設公司召開股東會并形成決議，免去公司所有董事、監事職務，重新選舉朱某某、唐某某、陸某某為公司董事，選舉金紅健為公司監事，企業性質變更為自然人投資或控股的有限公司。該決議經上海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嘉定分局核準備案，其中“何某某”簽名也非何某某本人簽署。

2010年12月1日，孫某某與何某某簽訂股權轉讓協議書一份，約定：何某某將其持有的協通建設公司20%(當月15日雙方簽約更正為10%)股份作價150萬元轉讓給孫某某;簽約三日內孫某某支付何某某定金30萬元，股權轉讓款自股權轉讓完成之日起十日內支付;何某某在協議簽訂之日起45日內將協通建設公司股東對協議轉讓事宜的意見用書面形式告知孫某某;如股東在同等條件下購買上述股權，協議自動解除，何某某應在三日內將定金返還給孫某某;如公司過半數以上股東同意股權轉讓，何某某應于協議簽訂之日起50日內辦理股權轉讓手續。孫某某在協議書落款處簽名并填寫落款日期，何某某在落款處簽名，未簽署日期。簽約后，孫某某代何某某向協通集團公司、協通房產公司、楊某某、張某發出股權轉讓征求意見函，告知股權轉讓事宜、征詢各股東是否行使優先購買權的意見并附股權轉讓協議書。2010年12月13日，協通集團公司向何某某回函并抄告孫某某，明確告知協通建設公司成立時因工商注冊要求，將何某某及另外幾名自然人作為名義股東進行工商登記，何某某并未出資，不是公司真實股東，也未參與協通建設公司自1997年起的股東分紅，故何某某無權轉讓股權，其與孫某某的股權轉讓協議為無效。回函同時通知何某某于收函后10日內至協通建設公司辦理股權退除的工商變更登記手續。當月15日，楊某某、張某分別給何某某回函，明確向其告知兩人與何某某的出資均系協通集團公司以三人名義出資，三人均是掛名股東，真實股東是協通集團公司，故三人均不享有股東權利，無權轉讓協通建設公司的股權。當月23日，孫某某向協通集團公司法務部復函，對協通集團公司的回函提出質疑。2011年1月17日，何某某向孫某某出具股權轉讓確認函一份，告知協通房產公司未在收函后三十日內答復，協通集團公司、楊某某、張某既反對何某某向孫某某轉讓股權，又不愿意購買該股權，依照公司法規定應視為同意轉讓，故請求孫某某于收函后十日內支付余款。

2010年12月13日，孫某某通過其銀行卡號為xxx賬戶向戶名為何某某的62284XXXXXXXXXX04210賬戶轉賬30萬元。2011年2月14日，孫某某又向何某某名下的上述賬戶轉賬120萬元。原審審理中，經協通建設公司申請，原審法院對孫某某向何某某支付股權轉讓款的資金走向情況進行調查并查明，2010年12月13日案外人唐解良名下62284XXXXXXXXXX04914賬戶轉賬至孫某某賬戶30萬元。當日由孫某某賬戶將該30萬元匯入何某某62284XXXXXXXXXX04210賬戶。次日，何某某賬戶又將30萬元轉賬至唐解良62284XXXXXXXXXX04914賬戶，該交易的銀行卡取款憑條上客戶簽名欄“何某某”簽名與股權轉讓協議中“何某某”簽名不一致。2011年2月14日，孫某某通過其62284XXXXXXXXXX01414賬戶向何某某62284XXXXXXXXXX04210賬戶轉賬120萬元。次日，何某某名下62284XXXXXXXXXX04210賬戶向上海建興家具有限公司匯款120萬元，該筆匯款的個人結算業務申請書客戶簽名欄署名“何某某孫某某”，其中孫某某系其本人簽名，“何某某”簽名與股權轉讓協議書中的“何某某”簽名不一致。當日銀行卡取款平臺上客戶“何某某”的簽名情況亦同。孫某某對于何某某賬戶向上海建興家具有限公司匯款120萬元的手續由其辦理解釋為孫某某系上海建興家具有限公司員工，因何某某欠上海建興家具有限公司債務，故委托其辦理匯款。何某某對于委托孫某某辦理匯款業務表示認可。

2011年4月，孫某某因要求協通建設公司辦理股權變更登記手續未果，向原審法院起訴，請求判令協通建設公司向其簽發出資證明書、將其記載于公司股東名冊，并將其作為公司股東向公司登記機關申請登記。

原審法院認為：本案爭議焦點為，1、何某某是協通建設公司的名義股東還是真實股東;2、孫某某受讓何某某名下股權是否善意;3、協通建設公司應否向孫某某簽發出資證明書、辦理股東名冊變更和申請變更登記。對爭議焦點1，何某某系協通建設公司的名義股東，不是實際股東。原公司法第二十五規定，“股東應當足額繳納公司章程中規定的各自所認繳的出資額。”因此，作為公司的股東，其根本義務是向公司出資。根據司法經驗，名義股東或稱掛名股東與實際股東的根本區別在于，名義股東不需實際出資，其名下的出資實際由他人出資，且該出資的實際所有權不屬于名義股東所有。根據本案查明的事實，雖然何某某向公司認繳200萬元出資，但是，迄今何某某本人未實際向公司履行出資200萬元的義務。其名下的出資款200萬元實際是由通明貿易公司支付。何某某既未舉證證明其已向通明貿易公司歸還200萬元出資款，也未舉證證明其與通明貿易公司之間訂有借款協議，約定還款期限迄今尚未到期，又未舉證證明通明貿易公司愿意無償為其出資200萬元。況且，何某某也未能舉證證明協通建設公司成立迄今，其實際參加過公司股東會，參與公司股東的紅利分配等享有股東基本權利的事實。一個股東如果向公司實際出資200萬元的巨款，卻十幾年來對公司運營漠不關心，對股東權益不聞不問，這樣的事實著實讓人難以置信。因此，協通建設公司認為何某某僅僅是該公司名義股東，而非實際出資的股東的主張，有本案事實的合理支撐，應當予以采信。十余年來何某某對公司出資分文未付，卻欲通過股權轉讓獲取150萬元的非份所得，其行為不僅有違誠實信用的民法基本原則，更涉嫌嚴重違法。本案中孫某某、協通建設公司如果因此而遭受財產損害，可以向公安部門報案。

對爭議焦點2，鑒于何某某無權轉讓協通建設公司股權，孫某某只有具備善意取得的要件，才能受到法律的保護。但是，孫某某受讓何某某名下股權不具有善意取得的要件。善意取得的一個基本事實應當是孫某某對何某某未出資因而無權轉讓股權的情況是不知曉的。但在孫某某支付轉讓款之前，協通建設公司的多名股東已經在抄送孫某某的回函中明確告知何某某未履行出資義務，系名義股東，沒有權利轉讓股權。孫某某在收到告知函并已經知曉何某某轉讓的股權存在重大爭議后，不僅未盡一個謹慎投資者應有的注意義務，進行必要的調查核實，卻輕易地相信何某某的所言，輕率地支付轉讓款。且根據查明的孫某某支付轉讓款過程的事實，孫某某也不能讓法院相信這是符合常人習慣的、真實的支付。更何況孫某某迄今并未實際取得轉讓的股權。因此，孫某某的行為不符合善意取得的要求。如果協通建設公司認為何某某與孫某某及他人有共謀企圖通過民事訴訟來騙取公司的股權，也可以向公安部門報案。

對于爭議焦點3，法院認為協通建設公司可以拒絕孫某某的訴訟請求所要求的事項。鑒于何某某作為名義股東，明知自己未向公司實際支付分文出資，卻欲單獨轉讓他人出資的股權是一種侵害他人權益的違法行為;孫某某不具有善意受讓的情況;因此，孫某某的訴訟請求缺乏案件事實的依據和法律的依據，理所當然地不能得到支持。

綜上，原審法院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二十八條、《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第二十六條第一款、《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一百零六條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六十四條第一款之規定，判決：駁回孫某某要求協通建設公司向其簽發出資證明書、將其記載于公司股東名冊，并將其作為公司股東向公司登記機關申請登記的訴訟請求。一審案件受理費80元，由孫某某負擔。

原審判決后，上訴人孫某某、上訴人何某某均不服，向本院提起上訴。

上訴人孫某某稱：原審判決錯誤認定何某某是名義股東，工商登記資料明確何某某為協通建設公司的股東，且沒有任何人向何某某提出要求確認何某某為名義股東，故原審認定何某某是名義股東顯然是錯誤的。即使何某某確實是名義股東，孫某某受讓其名義股權，屬于善意取得。協通建設公司應當向孫某某簽發出資證明書，辦理股東名冊變更和申請變更登記。原審判決直接損害了孫某某的利益，故請求撤銷原審判決，支持其在原審中的訴請。

上訴人何某某稱：原審認定何某某是協通建設公司的名義股東是錯誤的。一、確認何某某是否是實際股東是一個確權之訴，只有提出自己是實際股東的主體才能提起這一訴訟。原審卻對該事實進行了審理，顯然程序違法。從整個審理過程中可以發現，通明貿易公司、協通集團公司對自己是否是何某某所持有的股權的實際股東說法不一，在這樣的情況下認定何某某是名義股東顯然缺乏事實依據。協通建設公司成立之后，操作很不規范，既沒有按公司法及公司章程的規定召開定期的董事會、也沒有召開定期的股東會，公司的情況均是通過電話告知何某某。礙于情面，何某某也不好提出查帳等要求，但何某某一直懷疑實際控制公司的股東存在貓膩，公司實際情況與其向工商部門年檢時提供的資料不一致，而本案訴訟也證實了這一點。而且公司向不是股東的個人支付了所謂的紅利(或利息)，故何某某只能虧本出讓股權，原審以此推定何某某不是實際股東，顯然缺乏邏輯。原審適用法律錯誤。由于沒有人提出自己是協通建設公司持有的股權的實際股東，現原審又認定何某某是名義股東，那么這些股權變成了實際上的無主股權。原審判決中認定何某某是名義股東并適用了公司法司解釋(三)第二十六條，但本案中沒有所謂的實際出資人主張權利，故不適用該條款。請求支持孫某某的上訴請求。

針對孫某某的上訴請求和理由，被上訴人協通建設公司辯稱：原審認定何某某為名義股東是事實，原審法院認定正確。孫某某在股權交易時未盡謹慎義務進行股權交易，根據孫某某股權轉讓款的資金流向，其不屬于善意取得。由于孫某某不是股東，協通建設公司無義務為其辦理股東名冊變更和申請變更登記。故請求維持原審判決。

針對何某某的上訴請求和理由，被上訴人協通建設公司辯稱：原審認定何某某是名義股東是案件審理需要，認定事實清楚。何某某在原審時表示有出資證明書，但卻未提供。從銀行貸記憑證看，該股權實際由協通集團公司出資，通明貿易公司支付，且協通集團公司一直在行使股東權利。原審法院結合股權實際出資情況、行使股東權利情況、股權轉讓款資金走向等綜合分析，認定何某某是名義股東這一事實，并不會導致該部分股權是無主股權。因為認定何某某是名義股東與無主股權之間是沒有必然聯系的。協通建設公司認為該股權是協通集團公司的。原審法院適用法律正確，原審法院是在認定何某某為名義股東的情況下適用了公司法司法解釋(三)的規定。

本院經審理查明：原審法院查明的事實屬實，本院予以確認。

本院認為：根據相關法律、法規的規定，受讓人取得不動產或動產的所有權必須具備相應的條件，其中條件之一即為受讓人受讓該不動產或動產時必須是善意的。從本案查明的事實來看，何某某與孫某某簽訂股權轉讓協議書時，孫某某曾代何某某向協通建設公司的相關工商登記股東發出征求意見函，告知股權轉讓事宜，征詢各股東是否行使優先購買權。嗣后，協通集團公司向何某某回函并抄送孫某某，明確告知何某某是作為協通建設公司的名義股東進行的工商登記，何某某非真實股東，未參與過協通建設公司的分紅，故何某某無權轉讓股權。其他兩名股東楊某某、張某也分別向何某某回函，表明包括何某某在內的三個自然人均為名義股東，三人均不享有股東權利，何某某無權轉讓協通建設公司的股權。在此情況下，按一般常理分析，孫某某在與何某某從事股權轉讓過程中，知曉了何某某可能非協通建設公司真實股東，應對該項股權轉讓事宜產生合理懷疑并盡到審慎注意義務，但其仍向何某某支付股權轉讓款，且根據查明的事實，孫某某支付的股權款走向存疑，不能認定為真實的交付。因此，孫某某與何某某的該項股權轉讓不符合善意的特征，原審判決不予認定孫某某為善意取得并無不當。另外，從社會實際狀況看，工商登記的股東與實際股東不一致的情況屢見不鮮，法院須從各方當事人提供的證據來判斷何人為實際股東，并享有股東的權利。在本案審理過程中，何某某沒有提供證據證明通明貿易公司的代出資行為基于其的委托、或其已以其他方式實際出資，在協通建設公司章程中何某某的簽名也并非本人，何某某也未參與過公司的股東會和經營管理及分紅。而協通建設公司提供了相關證據證明出資資金的來源，并提供協通集團公司、通明貿易公司關于注冊資金、實際股東等情況的相關函件，以證明何某某的名義股東身份。因此，在對何某某的股東身份存在爭議、孫某某明知協通建設公司股權存在重大爭議的情況下，其堅持與何某某進行股權轉讓，并要求法院判決協通建設公司向其簽發出資證明書、將其記載于公司股東名冊，并將其作為公司股東向公司登記機關申請登記，本院不予支持。綜上，原審判決并無不當，應予維持。據此，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三條第一款第(一)項之規定，判決如下：

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本案二審案件受理費80元，由上訴人孫某某、上訴人何某某共同負擔。

本判決為終審判決。

審　判　長李　蔚

代理審判員趙　煒

代理審判員顧繼紅

二○一二年四月十六日

書　記　員杜自強